金霞:父亲的病

个人图书馆-乡情记 2023-08-03 10:39:14

腊月十九 阴 周一

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,弟弟说,咱大到了,明天去检查。多希望明天有惊无险,如果,要有不测,那就让明天永远都不要到来。但,人的意识又怎能左右得了天?长久以来,父亲的咳,就是一枚埋在我们心里的炸弹,我不知道引线有多长,也不知这条引线何时点燃,以怎样的速度,燃烧到哪一天。害怕家里的电话,害怕突然和万一。也曾强硬劝过父亲去检查,他总是推脱着不去,说他感觉哪里都好,啥病都没有,他还有什么事什么事急着做。然后,急匆匆地出去了。每次,我们也都以自己的忙,放弃对他的勉强,检查不了了之。一来,的确如他所说,除了咳嗽,表面上看,他的身体确实如铁打的一般。从我记事起,家里变故不断,很难有两年安生日子。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,他的行迹、他的命运,就像风,从春刮到夏,从秋刮到冬,几十年来,绝少停歇;二来,我们一直心存着侥幸和忌惮。怎么可能会有万一?万一有了万一又该怎么办?也许,根本是,我们不够在乎他,如果,真的害怕失去他,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共担?!这个中的道理,我们不是不知。想说,如果————然而,如果,是天底下最残酷的一个词。有多深的遗憾,就有多深的悔责。可惜,白发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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腊月十八 周日 阴雨

中午,弟,妹都将检查的单子发给我,急得不行,电话里厉声催我赶紧赶紧赶紧快回家。说,父亲磕血了。检查的单子上明明白白地写着:右肺有片状阴影,肺门扩张,纹理增粗,紊乱……可能是右侧阻碍性肺炎,肺部肿瘤。医生背着父亲,郑重惋惜地对妹妹说,有条件的话去大医院再确诊检查吧。妹妹问,肿瘤是什么。肺癌。医生说。他们两个怕了。问我怎么办。我是他们的大姐。是要问我怎么办。我对着化验单,一点一条地问百度,心里一喜一诈,上上下下。也许是隔着遥远的时空,心里的温度会分外凉些,感觉到的痛也分外轻些,理智也分外明些。我冷着心一条一条的辩驳医生做出的推测,一点点的梳理父亲的病因、可能的结果。一再强调,父亲绝对不可能有不测。小医院设备简陋怎能检查出来?就算有点什么,现在医术这么发达,只要有钱有心又怎能有治不好的病……他们两个的心渐渐安宁下来。妹妹带着父亲住院检查,我们说好,第二天带他去郑州再检查。晚上,妹妹说,父亲的情绪有点低落,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。让我劝劝他。我打电话过去。父亲兴致还不错,他试探性地问我,明天去郑州么,我感觉我哪都好,不是痰里有点血,根本啥事都没有。我明白,其实,他内心还是有点忌讳和害怕。只是,不愿意承认罢了。他又向我商量道,我觉悟着今天输点水还不赖,不咳了,就在家里输几天水,忙过这几天,再去吧。我说,不行。一定得去,早对症下药,省钱省受罪。就当休息两天,到郑州看看恁儿,看看恁孙女。“这两天生意不赖,不是——恁哥一个人不中,我搁家里能给他招呼点,年关了。”他耐心解释。带点无奈和着急。“我觉悟着,我身体还可有劲儿,能吃能喝能干活,放心。没啥事。”电话里,他向阿渡郑重豪迈重申。“对恁婆婆好着点,别厉害她,别给她气受,她打牌让她打,她散散心,心情好点。她就阿渡一个孩儿,不像我,有点事,这个不给胳个(身边),那个给胳个。你肯定孝顺。”他笑了,“你读的书多,有文化明事理。不像恁妹,嘴尖牙利……”他的语气平和,亲切,有爷爷当年的感觉,带着老人的沉稳和宽厚。他终是老了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说话总是特别凌厉,自信,昂扬甚至带些睥睨一切的霸气。现在,好像绷得过紧的弦突然松了。“以后别干了,我们几个按月给你钱……”“不要,恁谁里钱我都不要!”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急切厉声打断。这时,他才是他。

腊月十九 阴 周一

凌晨醒来,辗转猜测。一时黯然,一时坦然。忽而,为自己先前的判断找出了破绽;忽而,又能自圆其说;忽而,又对突然闪现的事物,妄加揣测……混乱,无绪。干脆蜷缩在被窝里以跪的姿态祈祷,就像少年读书时节。那时,考完试,领通知书的迫切感一天一天地压下来,每晚临睡前,我都在祈祷里昏昏睡去;一觉醒来,想起成绩,神志立马乍清,于是,又一遍又一遍虔诚无比地祈祷,求神仙,求佛主,求圣灵,求我已逝的母亲。

当初的祈求那么虔诚单纯而厚重,现在,总有一个念头,清晰的告诉我,我是在自欺欺人。也罢,算了。起床,想问问父亲有没有搭上车,看着手机屏幕,犹豫再犹豫,不敢打,害怕什么呢?终于接通,听到集市初腾起的喧嚷。父亲解释道,十来分钟前刚走了一趟。后晌再去吧,在养和医院再输点水吧。我觉悟着好多了。心中忽然凄然盈满感动,为还能听到父亲亲和宽厚的声音。倾我所有,我都要治好他。“万一,咱大要不好,就算倾家荡产,我要救他——”。“万一”是太残忍的一个词,从嘴里才吐出,悲痛和着心酸、眼泪一并袭来。哽咽不能自语。我要让阿渡明了,以后,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,他都必须支持我。好,当然。阿渡说。

腊月二十 周二 阴雨

醒来,窗外还很黑,公鸡远远近近的鸣叫。快要天亮了。前前后后,左左右右,想的还是父亲的病。心里没有太多悲伤和后怕,潜意识里认为他肯定不会有事。也许是无知无畏。不知道,他夜里有没有睡好。听着他的咳嗽声,弟、妹们的心情如何。会不会为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疼?以往,在家里,听着他咳,喘不过气来的咳,心里阵阵揪心似的难受,恨不能替他都受了。嫁在远方的好处,就是再切痛的感受跋山涉水到了我这,剩下的也只是麻木了。再想起医生沉重的推测,还有他们自己的揣测,他们的心情有多后怕,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。

天才蒙蒙亮,打电话过去,弟弟已经带着父亲去挂号了。问起父亲的咳嗽,弟弟带着愁绪,说,还咳,还有血。心里瞬间哽咽。翻看今天的日历,一眼瞟到17,心里一怔,旋即又想,是腊月二十,双数,好事成双,心事稍解。等待是希望和绝望的对峙。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。这真是个真理。希望等到的只是一个信息,而不是急切的电话。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明天开车回去。无论如何,父亲都会住院的,即使不严重,也不会太轻。平日里,他过得那么大意,那么糙。这么多年了。最坏的打算就是那个病,早期,还有80%以上的治愈率,父亲若是那个病,肯定是早期,肯定能治好。不知,他能否还像以往那样乐观,是不是,还像以往那样不信命,对所有的所有都不放在眼里。弟弟说,医生九点上班。现在十点多了,应该已经在检查了吧。想象着,弟弟带着父亲,就像小时候,他带着我们。位置换了,岁月老了。医生不会将弟弟拉在一边单独交待什么吧。不用想那么多,这种病不是我们一个人得,别人能抗过去,父亲为什么不能?有病,想尽办法配合、治病就是了,想太多,悲伤太多,费心劳神,有什么用呢。10:28,武能文喊我去他家帮忙做饭,不想去,只想坐着,守着,虽然徒劳。11:08想着结果也快出来了,小心翼翼地打电话过去,弟弟的语气还比较轻松,他说,“专家看了一下以前的片子,说,下午三点办住院手续,住院以后再检查。他没说什么,应该问题不大吧。”听说没事,还不敢相信,然而,眼泪立马就来了。我说,我们明天就开车回去吧。帮你们带几只鸡。“带啥?!家里啥都有?!明儿个别回来,车多人多,搭车回来,搭车……”我清楚地听到父亲在旁边又哑着嗓子急切嘶喊。也许医生说他问题不大,他又得瑟起来了。噔噔噔下楼,跑去堂嫂家。“洪姐,我要送你一件新衣服,你要棉衣还是毛呢大衣?”我奔到灶台前,喘着气,烧着火,问堂嫂。啊,随便。她一怔,轻轻地说。“好,你等着吧。明天你们都去我们家吃饭……”晚上。世间事,就是这样,喜过还是忧。妹妹说,父亲闷闷的,心情低落。怕花钱,怕耽误挣钱吧。接通父亲电话,问他检查结果怎么样,他说,没事,医生说先输水再讲,后晌查了一项。没事。明儿查,要做B超做CT抽血验尿验大便验痰……没事。他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疲累。他是被捆绑的风,是被圈起来的兽。他属于旷野。不习惯这里。何况医院里到处是病人,病房爆满,他们就住在走廊里,靠着厕所。想让妹妹给他找个电影看看,忽然发觉,他的手机一直都是老人机,除了新闻和《梨园春》,他从不看其他,电视剧他叫的出一个名字么?电影他已经忘了是什么了吧,何况,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喜欢什么。陪他说话,好像也不知从何说起。诊断单上的“右肺Ca?”我原以为是肺部钙化,查查手机,还高兴了半天,妹妹一提醒去网上查查才明白是什么。对照来对照去,心神忐忑。这怎么可能?!绝对不可能!朋友的爸爸曾得过肺癌,两年前做过手术,听说疗效不错。刚起了给她电话的念头,心里就紧张,等待着接通,一秒一秒都是煎熬,每一个心脏细胞都伸长脖子,挺直脊梁,紧紧挤在一起。想尽快接通,又怕接通,好像一接通父亲就一下子确诊了一样。妹妹说,还是咳血,又多了。心痛,不敢再问。

唯愿一切安好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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